现代新闻之愚蠢并非意识形态倾向性问题 (1) 政治真的没那么重要
【2019年1月22日存档】IYP 不做“新闻”,是不做当下这种市场“新闻”。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但是它肯定不是新闻,如果你将其理解为传统意义上的那种能满足大众知情权的新闻,那只能失望。不,并不是虚假问题,虚假并非新闻,“假新闻”本身就是个自相矛盾的概念,而现代“新闻”的问题比虚假更为严重。本系列文章希望能解释为什么会这样。遗憾的是,或许,它也只能被称之为“新闻”…
不论是在新闻业内还是外,经常能听到类似这样的奇怪问题,询问:“某某媒体是左翼还是右翼?”这个问题的提出纯粹属于不懂新闻业生产方式。本系列文章的主角全部是新闻业,而不是宣传机构,于是您可以不必考虑那些作为权力传声筒的东西。
把自己的叙事方式强加于某事是作家常做的工作。你把一堆材料加工成文字,就是把自己的叙事方式强加于某事。作家必须怎么做。同样,记者的义务就是要假装他们从来不这样做。记者声称,相信故事会从这些材料里自然而然地产生 ……就像沼气从潮湿腐败的植物中自然产生那样,升腾而起,扑面而来 — — 美国著名记者、电影制片人 Nora Ephron
就在最近,看到了一些中国的充满新闻理想的记者们在探讨关于“如何写出美国主流媒体那样的报道”,不禁五味杂陈。他们指的明显是现代“新闻”,那种令人啼笑皆非和怅然若失的东西。
这样的新闻无法为民主服务,更无法推动变革,即便您模仿得再惟妙惟肖,其结果也与新闻之价值完全无关。
中国用户使用 twitter 和 Facebook 应该已经有很多年了,至少部分用户可能围观过两界美国大选。2016年这次发生的事大多数人都能印象深刻,人们也许能记得当特朗普胜选后,一众主流媒体“惊人的预测错误”居然成为了选举后各大新闻节目的头条内容,人们讽刺他们说,“不论怎样这些媒体总是有题目做”。
其实往届大选也是如此状况。如果您始终关注过2008年的大选报道,就会发现,奥巴马的胜出就如2016年特朗普的胜出一样,被认为是“出人意料”的。因为早在初选还没结束的时候,全国上下几乎所有媒体都已经宣布希拉里胜出 — — 不仅是获得民主党提名,简直就是确定稳坐白宫了。当时 Saturday Night Live 有一个讽刺短剧,其中有这样一幕,主持人对其他候选人说:“你们都回家吧,因为媒体已经宣布希拉里获胜了”。
这是一个当年很著名的梗。这不是僭越吗?选举轮不上媒体做决定好不好,没错。媒体之所以如此惊人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根据的是竞选初期的各种民调。2016年大选期间你一定记得民调是多么的不靠谱,然而却被一众评论砖家解释为“特朗普的隐形信徒”,隐形信徒肯定有,但是,这种说法只是在拼命将民调和媒体的不靠谱强加在特朗普的“特点”上,然而,它只能骗外国人,在美国这种不靠谱是非常有传统的。
您玩过跑马吗?几乎每个美国人都知道,总统大选的报道跟赛马没什么区别,在整个过程中记者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猜测“谁会赢”。事实上所有理解民主制度的人都能知道,选举过程中媒体提供的服务应该是尽可能多的关于候选人的真相,充分满足选民的知情权,选民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但是这个时代的媒体完全没能尽到这一义务,他们就像赛马场的解说员一样,目的只是想让人们兴奋起来、赶紧下注,更多的流量和广告费。
美国国家公共广播电台的分析员 Cokie Roberts 曾经总结道:“甚至民调专家自己都在说,不要太专注谁输谁赢,而是应该更多关注其他问题 …… 但我们就是没办法不去谈输赢”。
如果您觉得赛马式的新闻“没什么问题”,好的,但必须知道,实际上大量的竞选新闻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来源就是候选人的竞选班子成员,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挖空心思打听竞争对手的弱点,希望选民能对竞争对手产生怀疑。他们通过媒体来放大这一影响。
也许您会说,他们只要说的是真话,完全应该被媒体报道啊,没错,但他们通过的不是媒体/新闻,而是 — 即 本文的主题 — “现代新闻”,这种宣传利用了现代新闻最严重的几个弊端。后面逐一分析,关于为什么如今的新闻已经无法服务于民主。
意识形态倾向性并不是关键问题
就如开头所说,用意识形态倾向性来划分媒体的方法是外行的误解。
但这种误解非常常见,许多人将信息体制的整体问题归咎于记者本人的意识形态或党派倾向性。民意调查显示,大多数人认为记者在采写新闻时甚至没有把事实搞清楚,就把自己的政治倾向放进了新闻中。而且持这种观点的人从10年前开始就越来越多了。2010年的调查显示,55%的受访者相信,与政治献金相比,媒体的意识形态倾向性是更加严重的问题(社会上的主流价值观一直认为是钱的问题才是大问题)。
民调结果确实证明记者比一般人更倾向于自由主义。但是,上述观点错误在于,它假定记者个人的倾向性一定会反应在他们的新闻报道中。但事实不是这样,记者自己的意识形态倾向极少影响他们的职业判断(研究报告参见:Thomas E. Patterson and Wolfgang Donsbach, “News Decisions: Journalists as Partisan Actors”)
其实不需要太多研究报告也能明白这点,在职记者不可能在一种想报什么就报什么的状态下工作,因为新闻机构需要把关,不论标准是什么,绝大部分记者都不可能让那些充满个人意识形态的东西骗过主编和老板的眼睛。这其中有一些例外,但绝不会很多,比如 Fox News 他们自己的标榜就是保守派,或者 MSNBC 自己宣称自由主义,这是他们有意突出自身特点的结果,这种情况非常少。
总体而言,对媒体来说,吸引眼球比凸显政治色彩,更加重要。目的是流量也就是广告收入,政治并没那么重要,很多情况下基本不被考虑。也许您已经意识到了在2016大选前和大选后两个临近的阶段,主流媒体对特朗普的“态度”似乎出现了明显的转变,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正因为政治意识形态真的没那么重要。
媒体的政治角度大反差方面最典型的案例应该是小布什,几乎经历了戏剧性的全部喜怒哀乐。从911后头几年,大部分主流媒体对布什政府的报道都是按照政府意图执行的,成功的新闻管理也使得小布什的支持率达到了历史新高。在他风头最盛的时候,他乘坐直升机降落在林肯号航母上,得意洋洋地宣布,“取得对伊战争的重大胜利”。这是现代“新闻”史上最经典的镜头之一,被拍得就像好莱坞的《壮志凌云》。但是好景不长,由于政府在卡特里娜飓风灾难中人道主义援助不力,加上国会民主党人的指责,批评性报道高涨,形势急转直下。
整个就像过山车一样。如果任何人坚持认为媒体的意识形态倾向在起决定性作用的话,就无法理解这种精神分裂一般的摇摆。新闻职业道德的核心就是公正,不可能允许记者代入个人倾向。但是,由于面对巨大的经济压力,很多媒体不得不报道更多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关键字是轰动,而不是意识形态,因此在某些地方,这一准则有可能被弱化。
总体来说,即便记者自己有失公正,编辑也必然会帮忙修正。在一个庞大的试图以中立的产品适应市场需求的新闻行业中,记者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齿轮。新闻学者 Everette Dennis 曾经准确地解释过这一问题:
……对于媒体来说,利润才是最重要的。新闻越来越受到市场力量和消费者细分的影响。如果报道不够公正或者存在偏见,不管出自有意还是无心,都很可能会因此失去观众,这对于新闻机构来说是毁灭性的,得不偿失的。最重要的是,发行商、公司管理层和集团大老板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他们始终都是主宰这个行业的大佬。
那么,关于新闻从业者在新闻报道中“存在明显政治倾向”这样的看法是从哪儿来的呢?
首先,在涉及政治和价值取向的问题上,倾向性的存在往往是见仁见智的事。调查显示,中间派一般认为媒体比较中立;左派经常认为媒体太保守;右派则更多认为媒体太左 (PDF: The Hostile Media Phenomenon: Biased Perception and. Perceptions of Media Bias in Coverage of the Beirut Massacre) 由于长期以来保守派对媒体的批评较多,于是强化了人们关于媒体意识形态偏见的看法。目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特朗普批评媒体,但是批评媒体在美国保守派政治历史上并不罕见,最著名的比如尼克松,一再指责新闻界偏向左派。再比如众所周知评判家 Noam Chomsky 的声音很少能出现在主流媒体上。这些历史都给人们留下了某种印象。
虽然说保守派更喜欢公开批评媒体,但事实上对媒体的批评左右都有,而且左右都收集了大量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代表保守派利益的是“准确报道(AIM)”,代表自由主义利益的是“公正和准确报道(FAIR)”, 网站都是 .org。
我们的确能看到媒体在政治上的左右摇摆,但这种摇摆更多是由于政治权力的平衡在保守阵营和自由阵营之间不断变化的结果,是新闻导向指征原则投射在新闻事件上形成的。新闻业的确是秉持中间立场的,但是随着政治矛盾反复摇摆,这个“中间立场”也在不断变化中,所以60年代时的“中间”事实上偏左一点,而最近这个“中间”是偏右一点的。这是政府内部的权力制衡的结果,而不是固有的政治意识形态倾向。
党报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政治倾向即便存在也可以不是问题。在19世纪商业报纸出现之前,具有党派倾向性的新闻非常普遍。
Thomas Jefferson 曾经设想,一个社区应该有很多不同党派倾向性的新闻资源,当然并不是说一个人要读完所有新闻资源才能找到自己认为的平衡点。半个世纪前著名的哈钦斯委员会就曾经探讨过这样一幅场景:在一个各种具有党派倾向性信息并互相竞争的社会环境下,公众的意见如何达成一致。(Free and Responsible Press, From Robert D. Leigh)
其基础是相对简单的社会结构和丰富的社会交往,不同的观点得以在面对面的场合下碰撞交锋。值得期待的是,地方性的言论自由市场里,真理越辩越明。
请注意,这里指的是辩论,而不是如当下社交媒体上那种争论,后者是无效的。并且,集中化的社交网络只能促进两极化观点之间的分裂而不是碰撞,几乎没有任何碰撞的机会。
哈钦斯报告明确指出,我们现在生活的社会环境已经与过去全然不同,早在50年前,那种具有明显党派倾向性的新闻彼此竞争的情况就已经不存在,而人们生活的环境也不再是过去那种联系紧密的社区,不可能就某一问题进行充分的思考和辩论,于是很难通过这一模式对形势有充分的理解。
不管是好是坏,现在的新闻已经采取高度统一的形式,以一种中立的形象呈现,人们需要自己从中得出他们个人化的观点,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基本上没有机会与同自己相左的人进行任何思想交锋。
美国建国之初的新闻业是民主模式的,那是美国的立国基础,但发展到今天,现代新闻业被赋予了更多的责任。特别是,人们认为媒体应当担当起挑战“主流观点”的重任,因为一个观点之所以成为所谓的主流,正是因为被政府或利益集团利用和宣传的结果。
新闻媒体就应该跳出这个篱笆墙,应该代表人民,更多报道那些很少有机会跟大家交流的团体,倾听它们的诉求。但不幸的是,在大部分情况下,媒体并没有能担当起这一重任,他们变成了“主流”的一部分,变成了市场眼球的傀儡。
其结果是,在很多重要的问题上,那些本应该出现在新闻中的丰富的思想和观点都没有出现。所以人们也就无从了解这些思想和观点,无法利用它们帮助自己真正理解问题,更不用说思辨了,压根没机会。
媒体所做的事更多是痴迷于发现最具戏剧性的故事(往往也是被粉碎得最完美的故事),而非专注于对事件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究,这种做法导致了主流媒体的信息严重雷同。你可以说表面上看美国媒体比其他国家的媒体似乎更自由一点,至少在新闻报道中是这样,但是,当被问及对一个假定的新闻题目准备如何展开报道时,美国媒体暴露出最严重的趋同性 — —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一模一样的报道模式(Thomas E. Patterson, “Irony of the Free Press; Professional Journalism and News Diversity” ).
您一定有这样的经验,当搜索一组新闻关键字时,您能得到成千上万的结果,在同一时间内其中绝大部分内容是几乎完全雷同的,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同时关注任何两家媒体都是一种精神浪费,因为你得到的是同样的东西。
在此,信息消费者已经学得非常随和,从曾经的质疑“这是为什么”,到如今变成了,仅仅查看“谁还没有报道这件事”。这其间已经自动放弃了很多的价值。
倾向性的确有,而且很严重,虽然无关意识形态
现代新闻存在一系列倾向性,而且是一种深层次的倾向性,它分为四个方面。
简单说就是,媒体往往比较热衷于新闻中的戏剧化和个人化的故事,而非新闻事件所映射的复杂政治现实。由于对新闻人物个人以及戏剧化情节的过分关注,媒体对政治事件的报道显得零碎和混乱。观众经常被吊足了胃口,就像等肥皂剧那样等着每天的新闻故事更新。结果是,等到了一堆鸡零狗碎:这儿动乱啦、那儿出了异常、局面被控制了、谁又说了什么,等等,而不是认真地解读新闻背后的政治意义。
上述提到的布什的“壮志凌云”版的“使命达成”特写,就是典型案例。连续几个星期,电视新闻不断播放这个画面,总统的人气一下子达到了最高点。而这种表述的问题就在于,那个时候伊拉克战争正在逐步升级,而“使命”远远没有达成。
人们应该想想看,这个特写镜头还有没有其他报道的方式?
新闻框架理论(framing)指的是新闻报道选择某一个或某些个主题加以强调,把它们与故事的其他要素联系起来。新闻框架会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就像相框能把人的目光集中在框架内的画面上那样。新闻框架就是将场景、人物、行动以及相关的证据支持等内容放置在主题之下,并赋予这些内容以深意。
事实上有很多不同的新闻框架可供媒体选择。比如布什的军队背景复杂、疑点很多,而他却摆出一副“壮志凌云”的样子,这是不是很维和呢?这一瞬间的特写在各大电视台播出时真的给人一种误导,似乎战争结束了,胜利了,事实上完全没有。以这种框架进行报道,事实就被新闻排除在外了。“战争仍在继续”,连布什自己都这么说。
这种简单化的框架并不关注复杂的事实,它关注的是戏剧化的表达方式、个人化的情节、以及夸张的情感诉求。新闻完全可以将关注点放在这种好莱坞特写的背后,揭露政府是如何雇佣电视导演和公关专家来影响公众看法的,即 我们常说的宣传。
但是,主流媒体完全无视新闻舞台背后的故事,只突出白宫精心设计的新闻舞台 — — 是舞台,就像特朗普对Twitter的利用那样 — — 总统扮演明星,这就是《景观政治》的传统阶段。
当时的确有一些记者从白宫主导的新闻框架中跳了出来,给观众展现了更多更现实的画面,然而他们却被指责为自由主义倾向和“不爱国”。结果是,ABC、NBC、CBS 所发表的 414 篇关于伊拉克战争的深度报道中,有380篇完全是白宫的指示和框架(Brent Cunningham. Columbia Journalism Review 4; Jul/Aug 2003)
公众会怎么想?民调显示,在伊拉克战争恶化后的好几个月里,大部分公众依旧相信从电视新闻上看到的那些内容,支持政府设置的新闻框架。后来局面越来越乱,政府内部的反对声音才浮出水面,媒体这才打开了新闻的门。但是,新闻框架的突变存在一种风险,会让公众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从而变得无所适从,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这就是为什么公众越来越愤世嫉俗,对媒体和政治越来越失望。(Spiral of Cynicism: The Press and the Public Good)
传播学学者 Shanto Iyengar 在总结新闻框架的倾向性时表示,新闻大多是“情节式新闻”,而不是“主题式新闻”。“情节式新闻”把记者和公众空投到一个已然的情景当中,关注的是矛盾冲突中的人。也就是说,这样的新闻是个人化的、戏剧化的、支离破碎的。
与此相反,“主题式新闻”则突破眼前的戏剧场景,挖掘新闻事件的根源,剖析更深层次的社会、经济和政治背景。而 “情节式新闻”的泛滥让人们对整个世界的认识都变得肤浅。
新闻是造成人们对社会问题的认识变得肤浅的原因之一。如果人们将一个国家的贫穷、犯罪、到世界人口爆炸和战争全部归咎于“个人”,那么政治人物和选民就不可能通过公共传播过程寻求到解决问题的方案。
当个人化、戏剧化元素的运用使报道脱离了大的社会、历史或政治背景,新闻就无法为受众了解事件真相并进行思考提供基础。
为什么如今鼓励政治参与的新闻内容如此之少?正是信息的各种倾向性的一叶障目,使人们看不清事件背后的大背景。相比下新闻意识形态倾向性的后果是非常小的,四种最重要的现代新闻倾向性才是民主的主要威胁。
我们已经兴奋地看到中国社会兴起了“非虚拟写作”,并且越来越多的中国媒体人开始模仿美国媒体的“写法和拍摄方法”,但是,如果您模仿的是主流媒体,其结果只能是,您根本学不到新闻,也无法令您的作品对社会和政治起到促进的作用。
下一篇文章开始具体分析这四种倾向性。⚫️
— — 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