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哥并没有一直在看,反而比这更可怕——监视之恶(一)你可能还没完全理解奥威尔
【2018年2月12日存档】王尔德曾经说过,给人们一张面具,他们就能说实话。换句话说就是,当人们知道自己正在被盯住的时候 – 自己的脸可被识别的时候 – 其言论很可能是违心的。
现在的科技水平已经使得无孔不入的监视成为可能。与此同时,世界各国的政府都在想方设法说服并训练民众无视个人隐私。为了让人们容忍对其私人领域的严重侵犯,很多长篇累牍的陈词滥调人们早已耳熟能详。
在中国,很多人说着与当权者同样的话,要么认为那些高度侵入性的监视系统“真的是为了老百姓的安全”,要么认为自己“无能为力,干脆循规蹈矩讨好当权者”。美国社会曾经也有非常近似的认知,并不完全是因为人们无知,更多是因为当权者的宣传太具成效了。
包括诸多互联网巨头都在附和这些荒唐的观点,揭秘材料已经显示,这些机构一直在充当政府的帮凶。谷歌首席执行官 Eric Schmidt 曾经在接受 CNBC 采访中大言不惭地诋毁隐私这一基本人权,他说:“如果你的所作所为不想让人知道,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做”。
目前正被出卖用户丑闻淹没的 Facebook 创始人扎克伯格也表现了出同样的不可一世,在2010年的一次采访中,他称:“在数字时代,个人隐私不再是社会规范” —— 这种说法完全是在为科技公司倒卖用户私人信息的监视资本主义恶行做最无耻的辩护。
口是心非的监视支持者
始于对共产党的恶劣行径的鄙视,加之一直以来一切异议和批评均被严重压制的事实,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了一种波及范围深广的拒绝思考问题本身的倾向,即包括并不限于无条件认同硅谷巨头。心态似乎可以谨慎理解,但这种可称为偏执的倾向正在阻碍中国社会的民主认知,民主意味着公民监督政权、保证政策为民众谋利,意味着作为公民应该时刻警惕权力滥用,而这些互联网巨头之所言恰恰是在侵害民众的权利,这些与政权合谋的跨国公司对监视资本主义的施行正在剥夺全球几十亿互联网人的隐私权——基本人权,而不仅仅是在危害美国公民。同理,做梦都想变成老大哥的中国互联网巨头的海外扩张,正是在反转GFW。
事实上,那些贬低隐私的人们、那些称隐私已经不复存在或可有可无的人们,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自己的话。还说谷歌,谷歌一直拒绝与科技信息网站 CNET 的记者进行任何交流,只因 CNET 曾经公布了 Eric Schmidt 包括薪金、竞选捐助在内的个人信息,而所有这些信息都是从 Google 搜索中获得的。CNET 此举是为了强调谷歌公司所带来的入侵危险。
同时,藐视隐私的扎克伯格斥资 3000 万美元买下了他家周围的四栋楼,只为了把它们拆掉,以保护他自己的隐私。正如 CNET 所言:“你的个人生活变成了 Facebook 赚钱的商品,而他们 CEO 的个人生活完全与你无关”。
同样,那些喊着隐私不重要、监视无所谓、拥护实名制的人们,他们依旧会给自己的电子邮箱和银行账户设置复杂的密码,而且不会把密码告诉你。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洗澡时会关门,不会在大街上做爱,不会把和知心人的悄悄话告诉其他人,不会允许你在他家卧室安装摄像头。
Snowden 泄密后,当时的参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 Dianne Feinstein 坚持认为,国安局大规模搜集监听数据“不构成监控行为”,“因为其中不包括交流的全部内容”。抗议者则要求她用行动来支持自己的言论:这位参议员是否会公开她自己电邮交往和电话通讯的所有人的名单?还要包括具体通话时长、以及在何处何时通话?她当然不会接受,没有人应该接受,因为它构成了对个人领域真正的侵害。
问题的重点在于,对保护隐私的欲望是所有人共同的重要特点,是人何以为人的关键所在。在私人领域,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行事,所思所想、所言所行、所作所为都不必在乎他人的评判。隐私是成为自由人的核心条件。
为何隐私重要?最著名的陈述要属美国最高法院法官 Louis Brandeis 于1928年在 Olmstead 诉美国一案中的表达:“一个人独处的权利是最广泛的一项权利,隐私的价值比公民自由的范围更大”。
我们宪法的制定者为确保对幸福的追求制定了有利的条件。他们认识到,人的精神本质意义在于其情感和智慧,而物质世界中只存在着生活里的一部分痛苦、快乐和满足。他们试图从信仰、思想、情感和感受等方面保护美国人。他们被赋予隐私权,以此来与政府抗衡。
隐私才是自由,保证隐私才能保证创造力
隐私对人的自由和幸福至关重要,很多人稍有了解,从本能层面支持,至少人们在自我保护的下意识中已经表明了这点。虽然其具体理由未被充分探讨。比如你肯定有这样的体会,当意识到有人在盯着你的时候,行为方式就会发生极大改变,会开始严格遵守大众所接受的社会惯例,以防止自己的行为言论被视为离经叛道、“有异于常人”。
当人们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时,考虑作出的选择会大幅受限,对隐私权的否认会极大限制个人的选择自由。
曾经与一众藐视隐私的中国人辩论,其中一位认为“监视无所谓”的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上帝无处不在。的确,一些宗教信仰会使用与政府相同的方法来教导人们顺从,比如“神一直在看着你”,意思就是说:你永远无法逃出最高权威的监控,那么你别无选择,必需顺从权威的旨意。我并没有对信仰本身的非议,只是借其说明压制性权威的通性。
不论是政治、社会、家长还是宗教,所有压制性权威都要仰仗这一重要理论,以此作为主要工具来执行正统观念、强迫服从并打压异议。其宣传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让人们相信,“不论你做什么都逃不开权威的掌握”,这才符合统治者的利益。剥夺隐私将做为有效地打击任何不同意见的武器,其效率来自自我审查,比警察机关的监管更为深入和苛刻。
当私人领域不复存在时,那些与生活品质直接挂钩的种种特质也会损失殆尽。你在独处时作出的行为才是发自内心的,不论是手舞足蹈、亲密示爱、分享未经验证的想法,当你发现自己的所为被他人一览无遗时,肯定会羞愧难当。
只有当人们认定无人窥视时,才能感觉到自由,才会有安全感,才会进行真正的尝试,探索边界所在、思考新方式,才能出现创意,如果在开始思考之前已经知道其思考结果必需在令监视者满意的框架之内,创造力还没产生就已经死掉了。
互联网原本的魅力完全在于它可以实现匿名发言,这是对个人探索至关重要的条件。正因此,只有私人领域才会关乎创造力,让异议能得以体现,并对正统思想提出挑战。
Orthodoxy means not thinking–not needing to think. Orthodoxy is unconsciousness
对所谓正统的痴迷正是中国社会存在的诸多明显问题之一。就如 Orwell 所言,正统意味着无意识、不需要思考、畏惧变革、以顺从为美德的文化,没有独立人格。这是为什么很多中国人对隐私这一基本人权无感,甚至有完全相反的理解;也是为什么中国社会的几乎一切都是通过抄袭模仿得来的,包括政权的恶行,连作恶方面都没有独创性。
任何实施大规模监控的政权都在表明,其必然是一个压迫性政权,就算其中并无心怀不轨的官员借机为自己牟利,也同样如此,这是其做法本身的性质。不论监控的结果是否出现滥用,都无法回避问题的关键:它本质上已经构成对自由的严重侵犯。
你可能还没真正理解奥威尔
对 George Orwell 的引述成了老生常谈,虽然很多倒背如流的人们并没能真正理解 1984。但是 Orwell 的警告并没能起到足够的作用,至少在中国是肯定的。我所指的人们没能真正理解 1984 是因为,它所描述的并非仅仅是监控本身。
举个例子。日前 RFA 援引消息报道,共产党正在“开发”一种“新”的社会控制体系(原文如此,但它并不新,正相反是最为老旧的),使其能更好地控制公民的生活。该系统将社区划分为每户15-20个家庭的网格模式,并为每个网格提供一个专门的监测员,负责向居民委员会报告居民事务。
中国的居委会长期以来一直负责监督某一地区的普通老百姓的活动,但该报道说,新的网格管理制度将使共产党更加密切地管理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并在早期阶段报告可能存在的“异议隐患”——所谓的“隐患”涉及居民生活、政治观点和投诉等几乎所有方面。
消息引述:“去年11月,中国官媒报道说,浙江省东部的一些街区已经招募了网格化监视的工作人员,每月提供 5000 元人民币(792 美元)的薪水”。
该消息的一部分来自援引官媒报道,也就是说消息本身有明显的宣传目的。我们或许需要考虑它出现在近期,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当局觉得人脸识别技术、大规模拦截系统、预测犯罪系统都无法让老百姓感受到切实的恐惧,才转而宣传这种石器时代的斯塔西套路?还是上述那些技术在中国所引发的效应,并没有令当权者“满意”?
我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回应显示,并无人感受到这一问题的本意。就如 1984 所描述的,老大哥并不需要每时每刻在盯着看,他只需要让人们知道自己正在被随时随地地监视着,就已经足够了 —— 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和监视的无处不在的可能性,让所有人对政府言听计从。
Big Brother isn’t watching. Big Brother’s busy holding your attention every moment you’re awake. He’s making sure you’re always distracted. He’s making sure you’re fully absorbed.
简单说就是,最终人权是被吓死的,而不是被直接被监控“而死”。
还说中国。理论上,这种石器时代的群众斗群众方法并不是真正有效的,相比高度侵入性的科技来说,它更依赖于人,而人是最不稳定的、多变的、难以掌握的,与共产党政府的全面掌握之基本欲求不符。斯塔西当年是因为没有上述那些高效的监视技术,才会依赖政治审查的所谓“合格对象”,而如今,中国当局在高调宣传高科技监控的同时还要重新宣传群众斗群众,则意味深长。
其实包括近年来被广泛熟知的宣传如 “朝阳群众”和“负责举报的大V”等等,都是同样的性质。有人认为这是在用技术和人力监控作为 “双重恐吓”,但从客观角度上说,双重恐吓并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至少,技术开发本身已经耗资巨大,而这些举报人、监控网点负责人都是花钱买的——月薪 ¥5000(如上述显示),除非北京的维稳经费丰足——也就是说,曾经被很多人相信的“经费枯竭”之推断不实。
假设“双重恐吓”属实,则很有可能就此证实了我们一直以来的担心,即 中国社会大部分人直到如今完全意识不到科技监控老大哥的邪恶——对隐私前所未有的入侵,其证据包括并不限于民间投资人对 AI 监控技术公司的垂涎、民间技术人士对此类助纣为虐之产业的谋职追求,以及包括从事高危职业的人们如调查记者在内的广泛中国社会,对隐私安全的熟视无睹。这将是比当局的“复古风”更为可怕的反抗障碍。
是反抗障碍,并不是在有意制造恐怖气氛,我知道这并不需要多余的解释,但在一个没有真正反抗者、甚至反抗意识薄弱的社会里,理解上述似乎不会很容易。
还回到 1984 的逻辑,Orwell 的描述至少在一半程度上是针对自我审查的警告,而不完全是审查本身,自我审查是比审查更可怕的东西,因为它可以贯穿一个人的从意识到下意识的全部内心,没有任何一种科技能时时刻刻做到这点,但恰恰是监视技术本身的存在,触发了这般魔鬼式的自我审查,就如 Bentham 18世纪设计的圆形监狱,其设计目的就是让被监禁者在心理层面上形成“监视无处不在”的印象。而无所谓究竟有没有人在看。
同样,中国实施的网格化监管也并不追求所有网格负责人 – 那些小脚老太太和自干五们 – 都能做到永远忠于共产党的领导,甚至不需要他们抓到多少异议分子,只需要该审查框架之存在被大众广泛熟知,制造出草木皆兵人心惶惶的社会环境。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循规蹈矩,言听计从。联合反抗的希望彻底被消灭。这就是心理暗示对行为操纵实现的革命性影响。
Iyouport 主编 Rosefield 曾经讲过一个有趣的观察,他们在中国的 GFW 内外的信息推送获得了完全不同的效果:在 GFW 内几乎无人呼应,而在 Twitter,则获得了明显的增长趋势的关注。因为 iyouport 的博客网站并没有被 GFW 封锁,于是不存在翻墙问题,并且,他们的推送可覆盖面在墙内远高于 Twitter 和 Google+(大约高两到三倍),然而关注度却截然相反。
另一位中国媒体编辑私下告诉我,“最好不要给那些明显的政治敏感的内容和关注对象点赞,你知道的,他们会看见”……这里的“他们”指的就是 big brother。作为中英双语的欧洲独立媒体 iyouport 从不做任何自我审查,他们根本不了解中国审查的“红线”在哪儿(恐怕没人真的了解,这就是立法者将标准模糊化的目的所在 —— 刺激更为苛刻的自我审查)。我无法确定这位编辑所描述的观点在中国的被默认之程度有多大,但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 Rosefield 的困惑。
王尔德曾经说过,给人们一张面具,他们就能说实话。换句话说就是,当人们知道自己正在被盯住的时候 – 自己的脸可被识别的时候 – 其言论很可能是违心的。中国的 GFW 之内,“从自我审查到自我维稳”之趋势(我们三年前的文章),并非难以理解。虽然从技术角度上说,仅仅使用 VPN 无法帮你完全匿名,除非 Tor,但对中国网民来说似乎已经相当于一张有触感的“面具”,令他们可以放心地表达真实的立场。顺便说,Rosefield 表示很高兴从 Twitter 的中文评论中获得了知识和信息的补充。
“微信是透明的”,这已经是多年来尽人皆知的事实,但马化腾依然可以大言不惭地宣称,其月活跃账户突破 10 亿,隐私捍卫者被羞辱了。就如扎克伯格在剑桥丑闻之后依旧能获得“丝毫不受影响的广告利润”,因为它们已经变成几十亿人生活的重要部分,对这些用户来说,割弃它们就相当于割弃自己的生活。
基于此,我们给出了更多的支招,包括并不限于给微信信息加密的方法、使用 Tor 和 Privacy Badger 来反跟踪的方法,意味着你可以继续使用这些应用,同时在足够程度上减轻被监视的压力。但技术无法解决的是,这些监视行为的存在已经深入人心,自我审查的惯性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植入了意识。
至少如一位中国朋友所说,“信息加密无法抵御那些就存在于你身边的眼睛”。是的,中国社会的“危险”还在于政府一直在宣传的举报机制,它在不断暗示人们:政府的代理人就在你身边,而你并不知道究竟是谁。“举报”这个词在威权国家和民主国家有着完全不同的意思:举报是民主国家的公民行使监督政府的公民权之必需的措施,即针对政府秘不示人的恶行予以揭发、促其纠正和收敛;而在威权国家,举报往往在民众之间发生,政权借此将全社会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监视机器,剥夺人民之间的信任,从而剥夺民众联合反抗的机会。
中国政府的宣传一直都是这样的目的:不论是监视技术、还是斯塔西式的群众斗群众,当权者急于告诉你这些东西存在,不论它们是否能时刻而充分地发挥作用,那并不重要,你也不可能知道,但是你已经感知到了自己无处可逃的“现状”,监视本身的目的就已达成 —— 确保了权力自动发挥功效。
以持续不断的监视的形式,以控制、惩戒、补偿的形式,以修正的形式,对个人施加权力,是依照监视实施者满意的规范对个人进行的塑造和改变…… Michel Foucault 《Power》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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