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Logic 创意总监王晓伟的科技回忆录《区块链鸡场》读到一半时,我看到一家位于深圳的基因公司开创了一种可持续的、节省空间的方式,使用转基因大豆进行数据存储,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它是真的。毕竟,《区块链养鸡场》到目前为止已经 “带” 我去了贵阳的农场,并向我展示了大数据如何培训人工智能农民和优化养猪。大豆DNA数据存储正是区块链养鸡场中国和硅谷的那种无法无天的未来主义创新,硅谷将噱头与进步混为一谈,并经常招致诸如 “创业公司的想法:为那些想读书而不买书的人租书。我愿意支付5美元,每月租几本书”。
但我也感到困惑,因为在王的叙述中,他们在中国的旅程,除非你本来就知道得更多,否则很少有坚实的基础可以从猜测中解析出推论,从概括中解析出事实。用王的话说,《区块链养鸡场》试图 “[看到]中国农村的技术”,以便 “面对技术带来的更可怕的问题。现在活着做人意味着什么?” 不可能的强烈反差关系随时都会出现,因为这就是濒临城市化的中国农村的那种异想天开的地方。
在王的讲述中,技术已经改变了农村,这要归功于为响应专制领导人习近平在2017年提出的农村振兴战略而进行的大科技投资热潮。(王的研究表明,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发生在2016年和2018年之间,但不清楚他们在中国总共花了多少时间)。网易和阿里巴巴等科技公司利用中央政府在农村启动数字农业项目的目标,“就像谷歌决定把自己变成联合国的一个分支机构,或者就像亚马逊决定突然要向阿巴拉契亚的一个采煤镇提供援助,帮助其公民创办糖果企业,并给他们提供亚马逊支持的贷款”。这个比喻虽然朗朗上口,但最终却框定了王对中国在其熟悉的大城市之外的理解的近视性。《区块链养鸡场》的核心随着王越来越远离与具体事物的接触和正在发生的转型的物质现实而断裂。
王这本书的肤浅令人愤怒,因为它探讨的主题正是研究的来源,它面对的是我们今天与劳动、技术、资本主义和政府的关系中最紧迫和最具全球性的方面。Uber希望更像亚马逊;亚马逊的行为越来越像中国的快递和服务平台,如美团;美团希望更像一家银行 …… 技术不仅改变了中国城乡经济的结构,而且,也改变了生活本身的质地。王,一个内心深处的技术乐观主义者,认为必须有关键的方法来重新调整冷战时期的道德二元对立的残余,以服务于更分散的创新定义和更包容、更公平的科技产业,这将导致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在科技报道、回忆录和投机小说之间的三角关系中,《区块链养鸡场》在形式上的试验要部分地归咎于王的结论的天真性。在没有明确行程的情况下,各章节不规则地穿梭于全国各地,偶尔回到王在湾区的家,为原本主题相邻的情节牺牲了逻辑上的连贯性,或对一系列农场工人、应用程序用户和科技公司的简介,以激昂的好奇心寻找着这一切。
正是这种激情,最终阻止了王修复其中的盲点。王最初被中国农村所吸引,是为了纠正他所谓的 “metronormativity”,这是他从同性恋理论家 Jack Halberstam 那里借用的概念,最初描述了神话般的同性恋迁移模式,从生活在刻板的落后和不容忍的农村,到在城市成为快乐和解放的人。王认为 “我们对抗元规范性的能力将决定我们共同的未来。我们跨越城市、村庄和国界,被物质环境所束缚,相互交织在一起”。王希望读者在21世纪社会变革的宏大历史中不再以城市自我为中心,但这种虚构的城市自我是以一个任意的跨太平洋的假设为前提的,这个假设实际上在 “城市” 美国和 “农村” 中国之间形成了一种二分法。王的城市性基准主要包括日常技术的使用,因此,当被问及为什么区块链养鸡场的农民无法回答什么是区块链时,它形成了一个整齐的段子。
王试图通过揭示应用程序、软件和难以捉摸的数字基础设施是如何与通常被归入中美叙事的边缘人群的生活纠缠在一起,来挑战西方对中国酷炫的摩天大楼的特权,以及硅谷对规模和效率的痴迷。但这种边缘化是以另一种错误的城乡二元结构为前提的。在现实中,中国的 “农村” 从未远离 — — 北京或上海等一线城市的许多城市人的父母都在农村;农民工不断重构城市化的边界。在试图与那些红色封面上有龙的中国书籍类型保持距离、以及(明智地)绕过作为美国人而不是亚裔美国人写作的敏感身份政治时,《区块链养鸡场》最终落入了自己制造的陷阱。
公平地说,在当前的中美语话环境下,文学作品的生存机会很渺茫。对中国的批评倾向于从方便的讽刺开始,或与历史进行简单的联系(例如,倾向于将每一个想法追溯到儒家思想或 “秦始皇”)。将中国人人性化,你就有可能被贴上 “中共同情者” 的标签。这并不是说在现代中国进行民族志研究是不可能的,而是说,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对你的意图有更多的鉴别力和诚实度。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想要从新闻业的角度看出点什么的赌注是很高的。
王不需要成为农村政策专家才能写这么一本本质上是 “吃、祈祷、人工智能” 的书,但要处理一个像 “中国农村” 这样具有历史争议的主题,至少需要一个基本的背景。
虽然 “农村” 可以是一个具有特殊地理特征的独特地方,但 “农村” 一直是一个政治虚构。在这本书的开头,不清楚王如何定义 “农村”,也不清楚他如何区分农业经营者、农村人口、农民,或任何数量的术语。《连线》杂志的一次采访暴露了王对做出这些区分缺乏兴趣,他说:“有很多地方和遭遇没有被写进书里,因为它们已经成为无摩擦的、线性的、被无缝归入了全球资本主义的一部分。我还访问了无数其他村庄,这些村庄以旅游业和电子商务为中心,他们的经济发展计划经过深思熟虑,与整个北美和欧洲的许多地方并无大的区别”。
通过对中国农村在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中的地位进行这样的类比,王最终反映了风险资本家将物质条件分解为概念性部分的倾向,只看到了最低的共同点,而不是关键的差异。
同样引人注目的是,补贴是中国当前农村政策的一个基本方面,也是2018年美中贸易战的一个主要障碍,但是,在任何关于王所到的 “农村” 地区经济发展的讨论中,都没有提到补贴。
相反,他把中国农民浪漫化了,认为他们是诗意的、永恒存在的宇宙观的继承者,可以在一个焦虑进步的美国社会中激发变革。如果农民或农村户口持有者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不是事实上的二等公民,这就不会如此令人反感了。20世纪50年代引入的两级户籍制度将人口分为农业(农村)和非农业(城市)户口,部分是为了控制国内流民和防止城市动乱,至少在开始时是这样。如果王能把我现在不得不说的历史也包括进去,那么我们可以把目前对 “农村” 的政策使用,也就是王所说的集体化的遗产,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 “改革开放” 时代,最终导致了后十年末的三农危机。
在这一时期,农村劳动力成为沿海城市扩大的、以出口为导向的经济的附属品;由于农村人口放弃耕作而转向城市工业,农村收入下降;由于农民的税收负担没有得到政府的救济,村庄与公共债务作斗争。后来,胡锦涛所谓的 “社会主义新农村” 所引入的农业资本主义对缩小城乡贫富差距并没有什么作用,对减缓农村内部的不平等也没有什么作用。在习近平治下,扶贫这把双刃剑既是经济上的需要,也是其统治的合法性来源。
简而言之,贫穷加之被剥夺权利,在中国做一个农民真的很糟糕。阿里巴巴人工智能实验室的数字农业投资再多,也不会转化为政治赋权,只是作为增加的收入,回流到这些科技巨头设计和拥有的消费周期和劳动剥削中(如每年的双11购物节及其庞大的物流业)。
因此,在没有相应的数据或分析的情况下,读到 “由于中国是一个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国家,农村振兴很可能成功地在农村创造可持续的增长” 这样无条件的推论时,立即就会产生怀疑。(去年11月,中国宣布 “全国范围内已经消除了极端贫困”,我们能相信吗?) 通过将动态的城乡流动平移到一个抽象的、永恒的农村,王无意中遵循了本能,走向了一个类似于中国政府在其新自由化议程中用来动员农民的战略本质主义(正如许多研究中国农村的学者所指出的)。
报道科技对中国农村的影响,并询问硅谷能从这些变革中学习什么,而至少不承认使中国的 “未来主义” 创新成为可能的自上而下的国家政策的历史背景,或者询问硅谷和中国科技有哪些共同的物质条件 — — 提示:临时工、垄断 — — 这可以使这样一个对比研究才有意义,而不仅仅是一本政治上时髦的脑洞手册。
王热衷于的一个创新模式是被称为山寨的二度生产现象,并在哲学上进行了投入。但我不确定王是否理解山寨的真正含义(他们所说的 “山寨戈达尔电影” 是指盗版DVD,而山寨《Breathless》实际上是电影本身的廉价翻拍),或者他是否意识到将山寨作为开源制造和开发精神的总称是一种讽刺。从山寨手机和手袋演变而来的实验性模式在2010年代初已经被宣布为后山寨,那是中国加入WTO后的第一个十年,政府开始了知识产权改革,包括打击和国家品牌运动,“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正如杨帆在《在中国造假》中详细分析的那样)。可以说王对 “山寨” 这个词进行了山寨,因为廉价的、无政府的重新编排确实是其核心所在。
对2020年的硅谷来说,“山寨” 代表了从科技精英那里 “去殖民化技术” 的潜力:“我认为山寨是一个动词,用来施展一种不同的魔力。去*山寨。把协议变成实践,把我们绑在一起,而不是把权威集中起来。把对规模的崇拜扭转过来,更新我们对关怀的承诺”。虽然这种情绪是一种有价值的尝试,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知识产权的思考,但是,想要在一个不稳定的农民工阶层的劳动中找到创造性的表达,却没有考虑到他们的情况,感觉像是一种文学殖民主义的形式。王与一个在山寨零件厂每天工作18小时的人谈论 “关心的承诺”,可能会增加什么?
这种缺乏严谨性的做法限制了王作为通讯员的可信度。他从一个村子跳到另一个村子,并进入科技公司的办公室进行采访,他们的对话遵循着这样一种模式:“我现在在X市,与Y会面,以了解更多关于Z的情况”。在一个介绍水稻种植合作社的章节中,他的报告听起来就像一个叙述性的公关牌。在另一章中,王跟随有争议的网红 “机械妖姬” 吴淖米到处走动,语气要么是单维的敬畏,要么是异步的反思。“一个有色人种被说成是在创新,这种情况有多少次?”,王问道,好像他在中国看到一个中国网红时就看到了一个有色人种。这段话可以用Twitter上一个亚裔美国人的调侃来概括:“我在中国:哇,这里每个人都有一个亚洲女朋友”。
就好像王不断地在概念上短路,如果不回到美国的参考点,就无法跟进他们面前的东西 — — 这种模式在科技文学中并不罕见,其中任何一页的价值都是由其包含的可操作的见解来衡量的。尽管如此,王还是意识到他们作为美国旅行者的局外人的特权,至少就他们在中国受到的特殊待遇以及观察者-旅行者的角色如何限制了他们直接的道德责任的范围。在早期对天津的访问中,听他的祖母讲述在共产党之前的中国的成长经历,王很快就得出结论:“我的祖母一直在面对过去,她无法在不谈论政治事件的情况下讲述她的个人故事” — — 考虑到王后来在不谈论政治事件的情况下根据人们的个人经历写了一整本书,这种观察具有讽刺意义。
几章之后,时间回到几年前,在与一个朋友,一个内蒙古前科犯的同行中,王描述他自己的 “汉族美国侨民,受过哈佛教育,尽职尽责的美国公民和纳税人” 身份时,写道,“当特权处于抽象状态时,很容易对它感到内疚。相反,我看着他,拉着他的手”。但是,在中国,美国护照所提供的行动自由并不抽象(在冠状病毒大流行之前),与当地一个被压制的少数民族的前罪犯所受到的监视形成鲜明对比,他可能永远无法离开这个国家,也无法享受任何数量的国家福利项目。
也许是感觉到了这种不平等的堕落的死胡同,王从这个联系的时刻跳到了对监视的沉思:
监视 …… 实际上与种族、民族和白人至上主义对犯罪的建构有着深刻的联系。正如平台将风险卸载给临时工一样,不受约束的资本主义造成了经济不平等,并将风险和恐惧卸载给了我们所有人。正如活动家 Tawana Petty 所说,这是认识到 “安全” 和 “保障” 之间的区别。这项工作与变革性正义和废除监狱的工作紧密相连。除非我们做这项工作,否则将无法超越监视作为正常化的趋势,将无法充分地倡导所有人的隐私权。
王的内蒙古朋友的生活故事有可能有更多的内容,可能会激发一段慷慨激昂的独白,最后为普遍的自由和正义发出模糊的集结号,书中省略了故事的细节以保护他。但是,除了暴露出把被剥夺权利的人的痛苦当作抽象概念本身的缺点之外,为什么还要包括这段轶事呢?即使我们接受王对全球资本主义监禁体制的批评,但断言监控与 “白人至上主义的犯罪构造” 紧密相连,却忽视了中国政府自己的监控传统,也没有援引新疆的监控状态,说得好听点这就是失忆了。从中国腹地进行报道,只是为了得出任何最近做 Instagram 幻灯片的自由主义者都可以告诉我们的东西,这似乎特别老套。
在为《区块链养鸡场》中省略掉的新疆镇压做辩护时,王在播客采访中解释说:”好吧,第一,要真正尊重所有的事,我不是一个新疆学者。我想让身为专家的人谈谈这个问题。但是第二,人们只会说,是啊,新疆种族灭绝,警察国家,然后这些也发生在美国,只是对美国的警察国家完全无所谓”。在该书的序言中,王的免责声明警告说,在书中提到特定的科技公司并不等同于认可。为什么同样的道理不应该适用于政治事件呢?如果书稿设法包括了 Covid-19 和2019年香港的抗议活动,那为什么还要隐晦地介绍新疆,说它是 “中国一个动荡的地区,负责中国84%的棉花生产” — — 特别是考虑到在书中其他地方能让人感到有点试探性地自由预测乡村振兴的成功,而习近平的扶贫战略的一部分难道包括在新疆强迫劳动?与其鼓励他们的读者 “批判性地参与学者和记者的工作,以了解科技公司在维持全球种族资本主义方面的作用”,那为什么不在书中批判北京对这种作用的参与呢?
《区块链养鸡场》是一个依赖于中美之间的噱头项目,它所体现的症状,如果我们不小心,可能就会凝聚成一个流派:“社会正义旅游”。与它的前身生态旅游类似,社会正义旅游是一种伪民族志,它有选择地将其目的地作为概念上的捷径,以使世界主义利益在本土合法化,而没有将两个地方之间的任何实际联系历史化。
这本书是一个旅程,从成为一个意外的他者开始(“在中国南部江西和广东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里,被几十只针头大小的黑虫子包围着”),到坐在 “黄昏时分香港一个安静的露台酒吧里,进行必须完成的工作” 的灵感时刻结束,在那里 “城市已经成为一个充满奇怪对比的世界,当人们购买睫毛膏时,防暴警察在化妆品店外站岗 …… 热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味,充满了香港殖民时代和帝国衰落的痕迹”。(哪些人物? 什么衰落,哪个帝国的衰落?)对拆除 “元规范性” 的追求最终被困在它开始的城市基础上。
当我们接受美国文化理论家 Sianne Ngai 对噱头的解读时,王的作品最终谴责了自己,因为它是一个在形式上贫困的东西,具有虚假的价值要求。”总是令人怀疑,即使从未完全不受欢迎……从根本上说是无偿的,但又是奇怪的必要 …… 资本主义最成功的审美类别”。
作为科技报告文学,《区块链鸡场》在解释科技如何改变中国农村,在使之与王自称的 “左派政治” 息息相关方面还有待改进;作为回忆录,它未能使读者相信中国农村的动态生活力量引导了王的任何思考,相反,它仅仅是证实了他们对科技乐观主义未来的偏见假设。而作为投机性的宣言 — — 嗯,想象一下,坚持一路走到中国来写关于硅谷的中国未来主义小说 —— 这个建立在类比之上的旅程,作为智力上的抄近路捷径,本身就变成了一个资本主义项目,其中对一个乐观的未来的投资是基于对现在的非历史性的唤起。
最后,阅读《区块链养鸡场》激活的怀疑与王所迷恋的后山寨科技创新并没有什么不同。与其将社区和关怀的修辞合理化,伸向一个首先不需要被改造的外国概念,不如从朋友的山寨店中买点空投的山寨商品,将所有利润捐给RISE:“澳大利亚第一个由难民、寻求庇护者和前被拘留者经营和管理的难民和寻求庇护者组织”,这不是更好的做法吗?至少,这更有趣。⚪️